早就想写篇文章,纪念他们之间的爱情。在他们五十四年的婚姻生活中,有着太多的争吵、冷战,我甚至曾经怀疑他们之间有过“爱情”吗?抑或是像当时许多包办的夫妻那样,在“父母之命媒妁之言”下,平淡麻木的过了一生。他们之间关系的缓和,应该是在最后的五六年吧。已经垂暮的他们,开始学着关心起对方,尽管这种关心是以唠叨和责备的形式来体现的。但那一刻,我才明白,他们是彼此相爱的。从他们的身上,我知道了一种叫做“相濡以沫”的东西。
现在我就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,用白描的手法,给你们讲述一个真实的爱情故事。
她嫁给他那年,她十七,他比她大五岁,也不过是个二十二岁的后生。她家是地主,生活富足,她又是家里最小的孩子,她母亲在四十五岁生的她,晚年得女,所以对她非常宠爱。也就是这种生活背景,养成了她自小任性、暴躁的性格。而他家是书香门第,他父亲开着一间私塾。本来家境不错,不过在他十六岁那年,他父亲就去世了。家道开始中落。作为家中的长子,他必须挑起家中的重担。于是中途退学,在她家开的粮铺里做起了伙计。由于踏实肯干,为人忠厚,又上过县里的洋学堂识文断字,渐渐地获得擢升,成了账房先生。
一个是家里的五小姐,一个是粮铺的账房先生。身份的悬殊,或许不会让他们的人生有什么交集。但是命运的安排始终不可逆转。她的父亲非常喜欢他。觉得他相貌堂堂,又为人忠厚,又上过县里的中学,有点见识。就打算把女儿嫁给他。她是家里最小的女儿。她家尽管是个地主,家产丰厚。但她父母却没有生过男孩儿。万千家财,由谁继承?在这种想法的支配下,她父亲萌生把他招赘为婿的想法。然后派媒人去他家提亲。他家自父亲死后,家道已是中落。现在有当地的大户提亲,他的寡母如何不允?于是两家商定黄道吉日,把他们的婚事就定下来了。只是出于男人的自尊,他同意做上门女婿,但不同意将来生的孩子随妻子的姓。双方曾为此发生过很大的争执。但最后还是因为他的坚持,让岳父做出了妥协,同意了他的决定。
就这样,二十二岁的他娶了十七岁的她。婚后他依旧任劳任怨的在粮铺当差,勤勤恳恳不敢出半点差错。他真把粮铺看成了自己的私有财产,苦心的经营着。岳父对他也格外满意。
只是渐渐的,两人之间的分歧越来越明显。他忠厚老实、木讷内向,她泼辣豪爽、任性暴躁。她是家中的幼女,自小最受父母宠爱,什么时候肯甘拜下风?所以每每二人发生争执时,总是她压过他。而他也只能抽几口闷烟,自己劝自己想开些。
后来她爹去世,他掌管了家业。把家里弄得井然有条。再后来解放后,她家的土地都充了公,粮铺也转了手。他带着卖粮铺的钱带她去了城里,后来重新安了家,过起另一种日子。
这种转变,他适应的很快。可她不行,曾经舒适富足的生活,变成眼下这种光景。曾经的五小姐变成了工厂的女工。她那时已经有了两个孩子。日子开始过得有些紧。为了不坐吃山空,她在工厂当起了女工。这种落差,刺激的她脾气越发暴躁了。有一年冬天,他凭着肉票买了两斤肉。他在小锅上炖着肉,两个儿子闻着肉香垂涎欲滴。就等着肉好了吃上一口。肉好了,她回了家一看炖好的肉,就皱了眉头:“肉咋这么肥?怎么吃啊?”“肥吃着才香啊。”他笑着说。“放屁!卖肉的就会糊弄你!这么肥的肉卖不出去,才给你!”她牙尖嘴利地说。他有点不爱听了,反驳道:“你嫌肥你别吃啊。孩子们还想吃呢!”就是这句话,惹怒了她。她抄起盆子,把肉倒在门口的地上,“我让你们吃!买个肉都不会买,就知道吃!”孩子们看了心疼得大哭,他也伤了心。看着地上的肉,使劲搓着手。他想冲她嚷几句,但终究没有发作。他拿起盆用筷子把肉捡进盆里,然后用开水冲洗干净。默默地把肉倒在孩子们碗里。两个儿子大口的吃起来。她竟有些委屈,哭出了声。窘迫的生活让她的脾气愈发暴躁,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发这股无名火,但她也开始为自己刚才的莽撞后悔。他走过去搂住她的肩,柔声说:“日子会好起来的!气大伤身,以后别发这么大的火了。”她环住他的腰,重重地点了点头。
多年以后,他的儿子回忆起这件事来,还会说:“我妈的脾气真暴啊!也就是我爹受得了她。”
后来她又给他生了两个女儿。一家六口的生活依旧拮据。但是在往后的岁月中,她没有再为窘迫的生活发过牢骚,或者迁怒过别人。她的脾气依旧不好,但是她也只是在嘴上跟他吵吵。再也不会拿东西出气了。
日子一天天如流水般过着。他们儿女的境遇并不好:两个儿子下岗,生活贫困。大女儿又年轻守寡。小女儿家里条件虽好,却当不得家。
为了不给儿女添负担,他六十五的时候还在给人看大门,守在门房狭小寒冷的屋子里,两个人竟开始学会心疼起对方来。每次儿女给他们带来好吃的,她总会说:“下次给你爹买清真寺的鸡,那儿的鸡嫩,你爹爱吃。”
她一直血压高。可是从年轻的时候,她就抽烟。医生劝过她很多次,让她戒烟。可她总戒不掉。他发狠了:“这个老倔婆子。你咋恁拧呢?从今天起,我也不抽烟了,跟你一块戒。”也就是从那天开始,他也戒了烟。他把烟都扔进垃圾箱。不再买一盒。她烟瘾犯的时候,他就给她买糖吃,是那种清凉的薄荷糖。她吃着凉嗖嗖的,在他的监督下,他们真的都戒了烟。
在她六十八岁那年,她中了风。好了以后,就得了老年痴呆症。为了防止她自己瞎跑出去,迷了路,他一遍遍的教她:“你叫什么?”她迷茫的摇头。“你叫香玉。你家住在南河坡xxx。你老头子叫XXX。”他一遍遍不厌其烦地说。直到她能含混不清的复述为止。
为了她的病能有所好转。他带她去输液扎针。每次扎针时,她都像一个孩子一样,痛得大叫。非得死攥着他的手,她才会傻笑起来。他也笑骂她:“你这老婆子,现在也该你挨针扎了。欺负了我一辈子,让大夫治治你。”说完却温柔的抚弄她的乱发。眼中却有了薄薄的雾。
有时她发病,拉了一裤子屎。他有时帮她脱下裤子,气的在她屁股上拧一把。她只会傻笑,最后他也只能无奈的对着她笑。然后继续给她洗屎裤子。
她虽得了老年痴呆症,身体还不错。而他则因为常年的劳累,身体大不如前。每当他累得靠在床帮上时,她都像个孩子似的惊恐无措,然后慌乱的给他倒水,亲他满是皱纹的额头。这时的他心中应该是幸福甜蜜的吧。她嚣张跋扈了一辈子,老了老了得了老年痴呆症,倒会心疼起这个她欺负了一生的男人了。
他终究比她大五岁,身体的底子不如她好。他的脚步越发沉重、蹒跚,好多时候都是迈不开腿,拖拉着步子往前走。而她在他的精心照顾下,身体却很康健,走起路来步履生风,两只眼睛也炯炯有神。她除了有老年痴呆症说话含混不清外,别处都很好。于是他开始担心她,怕他走后她一人孤单。
有一天,他把儿女们召集在一处,郑重地说:“我知道你们家庭条件都不好。我这身体也不如你妈。要是有一天,我走在你妈前头。你们就把你妈送养老院吧。有专人看护她,我也放心了。这是我攒的五万块钱,就留作给你妈的养老钱。”他从六十五岁给人看大门,一直看到七十二岁。实在干不动为止。他舍不得花一分钱,却为这个霸道了一辈子,欺负了他一辈子的女人留下了所有的积蓄!他的儿女开始啜泣。大女儿说:“爹,你别想那些事儿。你才多大岁数?人家八九十的,还好好活着呢!你才七十多,说这话还早呢!”他严肃地说:“先做打算,省的抓瞎。我先把话交代清楚了,你们也好早做准备!”儿女们都很伤感,她则茫然地看着老头子和孩子们,不知他们在说啥。
这话说了没多久,就应验了。那是在冬天,他们还烧煤取暖。到二月份的时候,北方的天气还是干冷干冷的。那几天,天气特别阴冷潮湿。十六号的时候,大女儿去看他们。还给他们做的饭,又帮她洗了头发,擦了身子。十七号的时候,再给他们打电话,就打不通了。大女儿去他家敲了半天门,也没人应声。大女儿慌了神,叫来妹妹和哥哥。等踹开了门,才发现他们早已经不行了。炉子里的煤没有压实,早就灭了。他俩一个倒在了地上,一个斜躺在床上。大女儿赶紧给他掐人中,二女儿给她捶后背。儿子们手忙脚乱的拨120叫救护车。他鼻子里流出了血,却没反应。她也没反应。儿女们大声呼唤他们,可他们都没反应。救护车来了,大夫们给他们实施急救。可是回天乏术,他们都没能活过来。后来大夫说:“照情形,应该是他先发的病,脑溢血躺在了地上。而她又说不出话,不知怎么办,结果急死了。”儿女们悲痛欲绝,怎么也无法接受这个事实:他们双双离世的事实。他们呼天抢地,肝肠寸断。可是却再也唤不醒他们。
他们出殡的那天,天空下起鹅毛大雪。一扫往日的阴霾。雪下得越来越大,天空不再阴沉昏暗,开始变得晴朗。于是那些客人说:“老天爷都被老太太、老爷子感动了,老天爷都在为他们穿孝呢!”客人们也劝着儿女们:“想开点吧。老爷子是不放心老太太,他要先走了,老太太一个人也活不好。现在俩人又上天上作伴去了。”儿女们哭得泣不成声,只能以这种说法安慰着自己。
儿女们为他们选了一个龙凤合璧骨灰盒,骨灰盒的两边分放着两人的骨灰。他们携手五十四年,度过了金婚,离钻石婚还差六年。现在他们又永久的在一起了。
他们是一对老恋人。或许他们的爱情很琐碎,很平淡,甚至从他们的一生中看不出多少爱情的影子。但是他们用自己的行为诠释了那句话:“少年夫妻老来伴。”我曾经以为”执子之手,与子偕老”是一句多么美好的誓言,但是从他们的相互扶持中,我才明白这句话更是代表一生的承诺与责任。他们的爱情很平凡,很朴素。但会给人一种真挚的感动,一种对于“相濡以沫”这种名词真正的理解。
外公外婆在你们不在的日子里,我一直没有写一篇文章纪念你们。因为我一直不愿面对你们早已离去的事实,但是今天我要勇敢的记录下你们的爱情。愿你们在天堂永安,恩爱和睦,再无争吵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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